Sunday, March 4, 2012

因為看了書,所以去看戲


「一直到今年媽媽車禍住院,在醫院照顧她時我無意中發現,媽媽大衣口袋裡掉出來她新的行事曆,第一頁第一行娟秀寫著,『陳慧敏,生於四月二十日,羅斯福路章婦產科。』然後才按順序是我們三個小孩的生日時辰,然後是孫子Jordan和孫女Ellen的。媽媽在每年的行事曆的第一頁,一定記下姊姊的生日。民國五十四年四月二十日,她和父親齊心創業的歲月,那時一切光亮美好,夫妻一起迎接第一個孩子誕生,他們命名她叫陳慧敏。」〈台北爸爸/紐約媽媽‧陳俊志〉

自我認得字以來,就看過媽媽總在每年記事本的第一頁,寫下每個人的生日,農曆的、國曆的。外公外婆的生歿,曾祖母和奶奶的生歿,爸爸的生日,我的生日,然後有了大妹的,再來是小妹的。年復一年,她都一回又一回謄抄到新的本子。彷彿這樣寫著,便不會忘記存在的證據。但是,她從來沒寫上她自己。每年過年換上新的月曆,她也會先把我們這幾個小孩的生日用粗黑的麥克筆寫上,在老爸過生日前會提醒我們,但從沒有記下或提醒她自己的生日。在報戶口制度不健全的年代,身份證上面並不是她真正的生日,她只記得是農曆十一月五日。所以自從我上了中學,開始需要行事曆記事本,我便在每年新的日曆裡找到對照她農曆生日的國曆日子,用紅筆默默記下,然後和妹妹們湊零用錢買禮物送她。不知為何爸爸和妹妹總記不得她的農曆生日,一個人到台北念書之後,每年我還是都會打個電話回家,抱著話筒對她唱生日快樂歌,然後她會很開心又帶著哽咽說「我就知道只有妳會記得,我今天醒來就一直在等妳的電話。」

我想,這是一種母親與長女之間的牽絆。很多事情她只跟我說,從襁褓階段開始,將角色扮演中的悲傷委屈寂寞愁苦,對一個什麼都還不懂嬰兒說。也許,她並不想對任何人訴苦,她對著當時的我訴說,其實仍是一個人的概括承受。我記憶中,她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離家出走,留給我的信還躺在那個生鏽的餅乾盒,被淚滴暈開的字現早已看不清楚,那時才上小學的我在懵懵懂懂之間,被託付要當小媽媽的角色,要照顧好幼小的妹妹們。於是我開始學會堅強、學會保護、學會不要讓別人看到我哭。

如今見她日益瘦小的身軀,再看到鏡子裡的我已經長成她的依靠,有時候我都恍惚感覺,在某些成長的道路上,彷彿和她過去的路徑重疊,我的血液裡流著她的眼淚,縱使她的淚腺早已乾涸,必須每天定時點人工淚液和含有類固醇的眼藥水,我仍可時常感受到她的傷悲,隱隱在我體內竄流,偶然勾起莫名的心痛。

「我幾次直視父親的眼神。他沒有躲避,也沒有專注看我,只是一心一意說著那些弄房子的細節。我想藉著眼神看出彼此諒解的程度。也許,父親沒想那麼多。星期六的下午,只是很難得,疏離的大兒子剛好到三姑姑家,載了他看牙,難得父子喝了咖啡,聊了天。兒子給他三千元。難得和父親見面,看到他變得那麼老,讓我羞愧,讓我覺得自己不完整。我知道自己不是個好人,再怎麼努力都不是。」〈台北爸爸/紐約媽媽‧陳俊志〉

爸爸不是壞人,但也不是一個好人。其實我從小便十分敬畏他,努力想取悅他,想獲得他的肯定。我在小學到大學都參加童軍社團,因為他曾經也是童軍;我捨棄五專念高中考大學,因為他想看我穿學士服;讀的科系是他指定,我沒問過為什麼。他的愛之深,我出生就用最高級的嬰兒用品,從日本運來的幫寶適,到府城才買得到的奶嘴;然後在我18歲那年,帶我去機車行買了一部125摩托車,還親自陪我到北上去大學繳註冊費。他的責之切,小學二年級的時候,在上學途中經過的草莓園偷摘草莓,老師寫在聯絡簿上,回家被罰跪在祖宗牌位前,他拿著掛窗簾的鐵桿對著我猛揮,直到媽媽也哭喊著說不要打了;有了妹妹之後,任何錯,都是當大姊的我的錯。總之,他對我來說就是「威嚴」的表徵,他是座山,他是我的天。

但他犯過所謂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過錯,也因執著於自尊,抑或為了維護面子使得家道中落。事實上他是幸運的男人,有個太太任勞任怨、竭盡所能撐起這個家,餵飽了孩子,讓孩子一個個讀完大學。這些我大學以後才知道的這些「內幕」,隨著我的羽翅逐漸豐盈,轉換一種輕蔑,我覺得「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負責任?我為什麼要為你擔這些角色?」真的,我有一度心底曾喪失對他的耐性,尤其認為自己過度扮演父職的角色時,我心生怨懟「為什麼是我?所有人都依賴我,那我可以依靠在誰的肩頭?」然而當自己已過而立、邁向不惑之際,在一次與家族靈魂對話的療癒課程中,我看懂了他的無力與孱弱,我們都是家族的第一個孩子,我們都背負了整個家族巨大的期許,我們總是要壓抑內心的徬徨和無助,我們說什麼都要扛起崩落的天,但,我們終究也都只是孩子...;原來,我和你竟是那麼的相同。

我終究是失敗了,在異鄉打拼了15年卻無法為他光宗耀祖、光耀門楣,更別說為他傳承這個姓氏。回頭細數他給我的愛,從他知道要當爸爸的那一刻開始,已經超越我所能償還。來自傳統農村保守的他,新婚40天就被奪去右腿的他,兩度(一次車禍、一次事業失敗)從人生谷底爬起來的他,不止包容了我反骨任性的一切,還勇敢地替我向家族出櫃。或許我和他永遠都不會有這樣的對話,但我真的很想對他說「爸爸,我原諒你了,我原諒那些過去了。請你也原諒我,原諒我自以為是的無知,好嗎,爸爸?」



在書中、在戲中、在自己的人生當中,都可以透過他人與自己、光和影的交會中,看見所有事件就好像不斷無性生殖的孢子,不斷生出、膨脹、爆裂,串成一長串如鞭炮綿延疾駛的蒸汽火車,終其一生地繞行。回不去的終究是回不去了,那麼在面對或處理歷史傷口、記憶裂痕的解決之道,是否能諒通過解來舒緩潛藏在神經底下的局促不安。然而,原諒就可以解決一切嗎?原諒是唯一的出路嗎?原諒,到底,是原諒了別人,還是原諒了自己。